泠泠七弦上,凄凄一代中——查阜西与张充和最后的交往
一九四七年秋,张充和绘《着色红梅图》,画端录《临江仙·咏蜀中桃花鱼》。(白谦慎提供)
文 / 严晓星
一九七六年三月,八十一岁的查阜西在家中收到了曲友、张充和二姐张允和一封信,信里附有张充和亲笔抄录的两首《八声甘州》,末行是一句中规中矩的套话,却满是俏皮的神色:“阜西四哥/嫂同粲。充和。”几天后,张允和、张寰和姐弟来看望他了。
张充和一九七四年抄录给查阜西的两首《八声甘州》。(查阜西家属提供)
与充和多年音尘隔绝,老人纵然迭经劫波,此刻也必然心潮澎湃。然而,想说的话越多,落在纸上的越少。三月二十七日,他给张充和写了一封简短的信:
……您的《八声甘州》,环诵多次,觉情词瑰丽,又胜当年多矣。数日后二姐又偕环〔寰〕和弟同来,使八十老人感到激动,很想即时赓和,奈老年迟钝,只合候他时再献丑矣。我病后只星星华发,老态龙钟,馀皆无恙,临风揾泪……
虽未能赓和,查阜西还是将词重抄了一遍,并加注:
(一)阜西苏州寓门额上署“(引者按:此处脱‘后’字)梅隐庐”;(二)“湘云”、“楚云”指《潇湘水云》,“秋梵”为《普安咒》,“渔唱”为《醉渔唱晚》,“搔首”为《搔首问天》,皆琴曲名;(三)“见龙泉”在云南呈贡。
查阜西将张充和的两首《八声甘州》抄录一遍,并加注释。(查阜西家属提供)
特殊时期,海外因误传死讯而为在世者写悼念诗文的情形曾一再出现,事后也大多被悼念对象看到,但像查阜西一样,在当年那场运动未结束时就读到这两首词,并手录一过,洵为罕见之例。只是这简单的抄录,他就错五字,脱二字,“老态龙钟”,确乎可以想见。
四月十五日左右,查阜西又接到当月五日的张充和复函,这次他了解了更多的张充和、傅汉思在美国的工作与生活情况,也第一次知道了三十年前他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弹琴时,傅汉思便在听众席中,且认为他的弹奏“入定”而富“美态”——当然这是傅汉思修习汉学之后所采用的词汇。张充和也告知,当年的滇中旧游里,陶光、李芋龛都已经去世;最近,她的昆曲学生陈安娜(即吴陈安娜)将有北京之行,准备让她去看望他……
五月十四日查阜西作复,信末说:
来书已几度回环阅读,兜来旧游光景,欲骋宣笔下,竟衰不能作,今仅简复,而且迟延,十分抱歉,以后决不使邮鸿断怠耳。
延缓整月始作复,可能还是想和《八声甘州》词,却“衰不能作”。衰年的查阜西终究没有留下和词。
这两封信有两句话极其相似,也格外动人:一句是“环诵多次”,一句是“来书已几度回环阅读”。那样反复读词和信,是怕遗漏了任何信息,是想对友人的情形不厌其详地了解,而这样急切、深情、细腻的读信人,竟是一位历尽沧桑、“老态龙钟”的“八十老人”!
查阜西致张充和书札,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七日。(张充和提供)
写完第二封信的一周之后,查阜西便因忽发脑溢血入住空军医院,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终于八月十日去世。
七月底,陈安娜抵达北京,正要去看查阜西,唐山大地震发生了,北京全城惊惶不安。作为外宾,她被要求紧急离境,错过了见查阜西最后一面。此后不久,她再到北京,替老师探视了“四嫂”、查阜西的妻子徐问铮。
一九七八年八月,张充和首次回国,探访查阜西夫人徐问铮。(查阜西家属提供)
一九七八年八月,六十五岁的张充和也回到了阔别三十年的故土。欢迎席上,徐问铮取出了着色红梅图一轴,画端录《临江仙·咏蜀中桃花鱼》一首,落款为“丁亥秋充和为后梅隐折枝并录此”,正是当年张充和北上前夕所绘。三十年过去,她为查阜西折入画中的这一枝疏影,鲜妍如新。
得知故人去世的消息后,张充和迭经修改,为查阜西写了第三首《八声甘州》:
悼阜老
正丁宁、休怠鱼鸿,相招故国重游。怅泠泠七弦,凄凄一代,千古悠悠。渺渺天西望极,欸乃起渔舟。惟有忘机友,远与波浮。
休论人间功罪,叹生生死死,壮志难酬。把琴心剑胆,肯逐向东流。趁馀辉、晴空照雨,待谱成、十万灿神州。抚新词、临风缄泪,寄与闲鸥。
这首词的起首与结尾,都化用了查阜西来信中的话(“以后决不使邮鸿断怠”、“临风揾泪”),以为呼应。据早期版本,“凄凄”原作“栖栖”,“泠泠七弦上,栖栖一代中”是查阜西为彭祉卿墓所集的墓联,这里移作纪念查阜西,似乎更为允当。
在下阕前半,用“琴心剑胆”这一指代文人士子的常用语概括查阜西的一生,也极为合适,因为查阜西既有文化上的情怀与抱负,又有革命救国的志向与实践,虽然“壮志难酬”、“逐向东流”。下阕后半中的“晴空照雨,待谱成、十万灿神州”不仅嵌入了查阜西的室名“照雨”,也充分肯定了他的努力泽被后世。
三首《八声甘州》中,这第三首改动最多,其实初稿亦好,尤以“尽艰辛事事,不挂上眉头”一句为佳。大约第二首有一句“把劳生万事,尽撇下眉头”,为避雷同嫌疑才作了改动。但“劳生万事”与“艰辛事事”内涵有别:在“荒烟塔左,听楚云秋梵,渔唱悠悠”,自然不必牵挂“劳生万事”;总结一生,不以“艰辛事事”为意,才更见“襟怀落落”——正如查阜西晚年的一张照片上,他沉浸在翻检与著述的快乐之中,脸上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温柔与沉着,好像一生都没有任何波折,好像此刻不在逆境,好像他的探索之旅才刚刚启程。
张充和作文纪念书法恩师沈尹默,起句便是“数十年来每在洗砚时都不能忘记尹师,所以必得从此开始”。为查阜西作的这三首《八声甘州》词,原也必得从“寒泉”琴开始的。
一九七五年略前,沉浸在翻检与著述快乐中的查阜西。(查阜西家属提供)
(本文节选自严晓星所著《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查阜西与张充和》一书第十四节,原题《抚新词、临风缄泪》,由中华书局授权发布)
华文好书选读
《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查阜西与张充和》
严晓星
中华书局
2021年6月
抗战之初,中国文化界的精英云集昆明,时在航空公司任职的古琴大家查阜西(1895—1976),与比自己小十八岁的才女张充和(1913—2015)相识,从此以“四哥”“四姐”相称,互授古琴与昆曲,“乐人词家,朝夕晤对”,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他们与音乐家郑颖孙、彭祉卿、杨荫浏、曹安和,作家老舍,学者罗庸、罗常培、唐兰、丁燮林、浦江清等人或徜徉山水,或演剧雅集,或谈文论艺。他们承继文化命脉,彰显文化自信,虽在乱离之中,风雅未尝稍减。汪曾祺的散文名篇《晚翠园曲会》,也只是记下了这场人文盛事的一角。
抗战胜利后的苏州,“干戈未损好春光”,“很可爱,又昆乱不挡,什么都会……我家上上下下都喜欢”(张充和语)的查阜西与张充和一家往来密切。张充和甚至在无意之中,发现了查阜西正暗中为中国共产党从事地下工作。这样性命攸关的大秘密,查阜西也不过随口叮嘱一下,可见相知之深。不久张充和结婚赴美,查阜西以他留在美国的宋琴“寒泉”相赠,被张充和视为珍贵的结婚礼物。二十多年后,海外误传查阜西死讯,张充和作《八声甘州》词以为悼念。未几,知尚在人世,又作一首,托家人带给查阜西。数月后,查阜西病故,张充和作第三首《八声甘州》,再悼故友。这一琴三词,是两位大家毕生高谊的见证。本书书名“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就出自第二首《八声甘州》。
本书通过大量诗文、日记及口述、未刊手稿等资料,围绕宋琴“寒泉”与张充和写给查阜西的三首《八声甘州》,细致梳理张充和与查阜西的交往,生动展现了二人之间的真挚情谊,娓娓道来,曲折动人。同时,作者将二人之间的交往放置于大的历史背景之下,描绘了古中国的优雅如何在一群遭逢离乱的现代知识分子那里赓续传承。正如同白谦慎先生在序言中所说,作者“悬鹄高远,与众不同,写的是两位文化人的故事,揭橥的却是一段罕为人知的琴学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