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速递|谢络绎:《生与死间的花序》(选读1)
生与死间的花序
谢络绎
我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我不看此花时,此花与吾心同归于寂。
1-1
召唤
1-1-1
冬天的时候我遇到一位画家,他就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在这之前,整个艺术圈没有一个人知道他。
他已经年过半百,但毛发乌黑,鼻梁上松松垮垮架着眼镜,需要不时伸出食指往上推。遇到什么事,这副眼镜就好像是一道障碍,会在第一时间被他摘掉。每到那个时候,他袒露出疲倦的眼睛,盯住空洞处一直看,很快就能想出主意。在他诸多的解决之道中,不乏年轻人才可能接受的激进方式,对此他总是很得意,并且总结出原因:他可是最早通过智能手机看世相的时髦人士之一。然而,他又因为常常感到智能手机比他更像生活的主人而要砸烂它们。他把损坏的手机贴上粘胶,堆在一起,让小山的尖峰朝向窗外,从外面看,就像满满一屋子手机溢出来一样。他称这件装置作品为“智墒”。他疯狂地爱着他的创造。对于同行,那些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的人,他无端苛责,从不顾忌。
我在四位小有名气的画家联展上第一次见到他。
他一个人站在展厅角落,对一幅大家公认的杰作发表攻击性言论。现场没有谁认识他。人微言轻,更何况说的都是不留情面的话,自然有人想要收拾他。策展人伸手拉住几位来宾,暗示他们一起上。作为策展人的朋友,我认为这样做的话,现场引发的骚乱很可能会盖过画展真正想向外界传达的内容,得不偿失,立刻上前制止。我的做法是装作那位颇具醉态的可怜人的熟人,惊喜地胡乱叫出一个名字,上前与他握手。他反过来钳住我的手,询问我的意见。
“难道那些不是垃圾吗?”
我一面哼哼哈哈敷衍他,一面将他带出展厅。
离开时我颇语重心长地说,贬低可是件太容易的事。他有些意外。事后他说,同所有引起他注意的人一样,我认真教导他的样子,注意,是样子,而不是那句话,使他感觉到我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事后的话怎么编听起来都有道理,不过在当时,他确实迅速抛却玩世不恭的一面,态度庄重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邀请我去他的画室。
“如果那时你还这么说的话,相信你会很乐意选一幅画带回家。”
后来我才明白,他自命不凡,认为能画出他那样画的人,贬低起谁来都是那个人的福音。如果在那时我就深知他的套路,定然会毫不留情地侮辱他一番,驳斥他不知天高地厚。但是,一方面我的确被他的画震惊到了,另一方面,我还欠缺与男人打交道的手段——这一点时至今日也没能补上。我说,我收回之前的那句话,你有资格贬低任何人。我鼓励他举办画展。就这些?他摇摇头,说,不够,还有一幅重要的画没有完成,事实上……
他快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补充说,我还没有开始。
那些已经完成的画摆在他的家里。一幢简单装修的三层别墅的顶层,在地板上,全部面朝墙壁放着,除了画架上正在进行的那幅。一开始,根本看不到有什么画。
下面一层恰恰相反,墙上不分区域,横七竖八,见缝插针挂满了画,别人的画。一般人走到那里就会被拦住,他对那些人说,到头啦。说到头真不为过,看看都是谁的画吧。一眼望去,我看到吴冠中的《双燕》,这可是在当年的拍卖市场中拔得头筹的惊人之作,起拍价七千五百万,成交价超过一个亿。他的另一幅价格低一半的同名同款的水墨也在列。当我看到它们,尽管从画家的家宅可以推断出他应该具备一定的经济实力,但私以为,还不至于到能将这样两幅画的真迹收入囊中的地步,一幅都不可能。因此,我不过微微颔首,表示他品位不错,并没有像见到稀世珍宝时应该表现的那样,凑到画面近处,恨不得将每一块墨迹吃掉。然而接下来我还看到何多苓的《生命》,作为一名混迹江湖多年的艺术工作者,我非常清楚何多苓在市场上的表现。1993年香港佳士得春拍会,《生命》流拍,十二年后,这幅画在广东拍到八十五万,九年后回到香港佳士得,拍出一千多万的高价。在这幅画的旁边我还看到《第三代人》,最中间的红衣女子如何先生常画的某诗人一样,有一副漂亮的鹅蛋脸,下眼白较多,天然具有一种冷峻深邃的意味。我记得,2011年它最后一次出现在拍卖会上,被人以两千八百多万的高价收走。
我转过头看他,我的画家。
从他递给我名片之时起我就知道他叫鲁开悟,这也是我一开始对他重视不起来的原因,这个名字用力雅致,用力到恶俗,给人一种时刻准备着修行却又不知所以之感,因此我跳过他的名字叫他画家。
我正要向他抛出我复杂的疑惑,他指了指窗户对面那面墙,我望过去,那里竟然挂着莫迪利亚尼的画,围绕着它,杂乱挂着培根和米歇尔·巴斯奎特的画。即使是赝品,如此规模如此逼真的复制品也让人感到不可能和虚假。但他接着,轻松又不无显摆地取下眼镜,拿在手里晃动两下,说:
“都是真家伙。”
仅仅是我注意到的那些加在一起就已经近二十个亿了。我一方面懂得一般人不会开这种玩笑,另一方面又拼命想要当这是一个玩笑。对于近在眼前的奇遇,我总是感到心虚。
画家看我不相信的样子,带着一种不被理解的孤傲神情示意我往外走。
他把楼梯转角处拦路的铁链放下来,等我和他走上两级台阶后,再转身重新挂好。这个动作使我跟他,因为进入了一个隔绝起来的空间而显得暧昧起来。我有些害怕,为自己鲁莽地进入一个陌生人的府邸感到不安。即使刚刚看到的那些画都是真的,我这样做就是对的吗?我问自己。我看重名誉胜过金钱。不不不,我已经动摇了。
我脑海里飞舞着莫迪利亚尼的《侧卧的裸女》,她橘黄色的肉体横陈在床,大方展示,这是她艺术上的天命还是作为一位普通妇人情欲的瞬间?我想起事前,画家竟然在我没有联系他的情况下再次来到我们相遇的画廊,在见到我的那一刻两眼放光,说如果这场展览结束后我再不出现,他便要放弃了。他照样贬损当天参展的画家。如此这般我对他有所好奇也是应该的吧?如此这般我来到这里也是合理的吧?绝对不是因为楼下那二十个亿,而且还是他号称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呢?而我之所以一直不愿相信,还与这幢建筑简陋的装潢有关。凡此种种,亦真亦幻,一时高贵一时低贱,我摇摇晃晃上得楼来。
迎面唯一能看到的画摆在画架上,处于待完成状态。
看到它,我所有的杂念烟消云散。
能确切地说出它好在哪儿吗?不能。任何一幅撼动人心的作品,就如令人不知所措的爱人,倘若你能说出他好在哪里,大概便没有真实的爱情了。真正的好,或者说,这世间任何纯粹之物,都是无法言说的,都只能上升为一种直觉上的心领神会。
那幅画被一些蓝色线条铺满,类似于克莱因蓝,但更明亮,即使在线条内部依然可以看出层次。在其中,一条红色发光的鲤鱼——也是一些线条,钩织交错,已经初具形态——跃向画面最右角,将要冲出去一样。尽管只不过画了大约三分之一,却足以令人惊叹。
“鲤鱼?”
“谁知道呢。”他否认。
接着,他将正前方一幅正好被一波阳光探照灯一样打在上面的画转过来。这次是红色线条,幽静神秘的草丛,一些猫眼蓝的眼睛荧火一样飞散在空隙处,线加点,满满当当,虚虚实实,撑满了整个画面。他走到另一侧,从一把堆放着颜料的旧椅子的阴影中抽出一幅画,面朝我摆好。又是蓝色线条,这一回它们像是一些漫无边际的念头,每一根条状神经上都缀着红色露水。他的画全是这种吗?蓝色与红色的混合物?没错,后面他调转方向给我看的每一幅都是这样的。他说,还差一幅,我准备画却始终感到没有准备好的那一幅。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讨好他,像对每一位我欣赏的才华横溢的家伙那样,带着由衷的折服,赞美他是个天才。他并不受用这些,反而忧郁地沉默起来,末了说,我们走吧。
我提出想要再去楼下那一层看看。他瞪起眼睛,说,看过我的,你还会想看那些?哦,我有点发窘,说,只是随便看看,不看也行,反正也不是真的。
“是真的,爱信不信。”他厌烦起来,毫不客气地说,“那些你知道价格的和我那些你不知道价格的,能比较吗?”
他没有留我聊一会儿或是吃点什么,尽管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从进入他的别墅到离开,总共不过三四十分钟,时间短到根本无从判断什么,画跟人,所见的一切的真实性和它们降临的原因。
奇怪的是,回去之后,对于这场幻觉般的遭际,我没有产生任何向他人提起的冲动。像是一个海底宝藏被我发现了,我明白自己无力攫取,又死守秘密不愿被他人知晓,仿佛这样它们就是我的了。我将自己扔进去,放慢放大半个小时中的每一帧,沉浸在由此产生的让人感到迷惑的快感中。有时候我会猛一激灵,自问,如果那些画都是真的,这个有着三流和尚的名字的人到底是谁?
这是我一个凡夫俗子单纯对二十个亿动过心思的证明。
的确是一个让人癫狂,甚至犯罪的天文数字。先论感情,再对金钱下手,是这个套路吧。可我对自己的魅力并不自信。初次到他家,我惶恐于毫无戒备就跟他步入了看上去像是禁区的顶楼,结果人家不仅规规矩矩,还似乎有些不耐烦。男士们总当我这种时时刻刻一本正经的女性是空气,而我又没有办法不一本正经。我身上有枷锁,但到底是什么,我身上的枷锁本身就在限制我去寻找答案。所以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成就自己什么。我想的是他的那些画。千真万确,一周的兴奋期内,我想的更多的是二十亿跟我有什么鸟关系,以及,顶楼的那些画,倒似乎以一种可以接近的方式在暗示着什么。直觉告诉我,这是一次机会。
很早很早以前,早到我到美院报到的第一天,我就知道这辈子我都不可能成为什么伟大的艺术家。看看身边的同学,他们敢于将阳具模型放到升旗杆上,敢于跟比自己大二十岁的裸体模特谈恋爱,无论笔下还是刻刀下,都奔流着超然物外的自由。掂量来掂量去,我因为自身的不可能,但体内又生长着不可多得的缠绵又全面的美感,便觉得待在艺术圈,为某些我所钦佩的艺术家服务,大约是有生路的。可这些年来,我看中的人不是自己中途放弃,转而成为家庭妇女或经营者,就是画来画去毫无进展,穷得连地下室都住不起。这位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画家,他那些只用两种颜色画出的画同他一起亮相会怎样?
首先,他的名字要改一改,“开吾”就好多了,避免了“悟”的目的性与当前的庸俗化。不不不,还是太直接,去了“心”,有自我解甲之意,可总显得装,让人厌烦。那么,“乌”怎么样?太棒了。它首先是一种颜色,与艺术相关,与万物相关,将所有光明的污秽的混在一起不就是乌吗?庞杂而深不见底。同时,作为一个拟声字,它又含有问诘和叹息之意,既有现实感又颇具意象。好了,就是它了。展览的名字叫什么呢?蓝色让人联想到河流,他也的确画的都是水。红色呢?我看着路灯下自己的身影。蓝色河流的红色倒影。
“什么?乌,那不是没有一点鸟用的意思?”
看来他是满意展览名的,否则不会只调侃一个乌字。但他拒绝了我的建议。他摘下眼镜,露出一对松弛的大眼睛,但眸子清亮,突然之间就盯着我,看得我好像一个罪人。
事情到这里就终止了。
这样过了两个月,有一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
我当时在美协一个朋友处喝茶。消息简要来说就是,画家的房子着火了。位置和别墅的样貌描述都对。报道称是家事,短短几行字,没有更多信息。我立刻给画家打电话。听见他的声音后我松了一口气。人没事就好。他问我怎么不问问别的。我说什么,什么别的?他说那些画啊,价值连城,怎么也不问问。我说,它们跟我有什么关系?要是非要我问,我倒关心楼上你画的那些。他哼笑一声说,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几个月前还以一副虽不甚富贵,但至少体面,令一般人望尘莫及的形象示人的三层宅楼,变成了一个丑陋的老太婆。早春微凉的细风都要使它站不住了。真正是片甲不留。画家站在一个可以看到全景的地方看它,就像看一幅画。他转过身对我说,你还是不相信吧,那些画都是真的,只不过没有人知道,现在有人知道了,我就把它们烧了。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缓了好几分钟,我喃喃道:“你以为,以为我会打什么主意吗?”我没出息到一直在咽口水,“就算这样也没有必要烧掉啊!”
“画是我的,楼也是我的,我想烧就烧。”他极尽傲慢,“我说的‘有人知道了’指的不是你,你到现在不是仍在怀疑它们都是假的吗?我提防你干什么。”
我当然还在怀疑。
你看看他,要是真的,二十多个亿,他会是现在这副表情吗?焚毁后,竟比上次见面时平静多了,好像推倒的不过是一套仅仅用二十分钟就能搭建起来的多米诺骨牌,损失的只是二十分钟而已。而他不珍惜楼上他画的那些,倒在情理之中。我碰到过太多艺术家,一言不和就将自己的作品一把火烧掉,只不过,连着将画室也烧掉的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人是个疯子,我确信。我得赶紧离开。他却拉着我非要告诉我说,他要提防的那个人是他的女儿。问题是,这是在提防吗?不管她女儿的威胁有多大,他虽然彻底断了她的念想,却也葬送了自己,甚至,艺术。而被这所有问题围绕的核心是,那些画是真的吗?现在死无对证了。
“你相信自己的眼睛吗?”他问我。
“不能太相信。”我告辞,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
他却追上我,对我说:“那件事情,我同意。”
“什么?”我不解。
“画展。”
“画展?你拿什么办画展?”
“所有的都在。”他睨笑着。
又说:“相信我。”
我回过头。他摘下眼镜,捏在手里,脸上是一副透露出惊人秘密的得意表情。所有的都在。事情一下子变得有趣了。有了这句话,眼前这个人就不可能是疯子。
“不过,还差一幅,你得等我把它画出来才行。”
我就这样被他推着,在他计划好的步骤中配合着。
他对我说,从第一次见到我起,他便清楚地知道,我们将绑定在一起。这是宿命。他提醒我说,这种绑定不同于男女关系,而是,性格上最执拗那部分的相似性。我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和同情心,相信好的艺术能与神对话,甚至就是神在发声,有能力鉴别什么才是好的,清楚自己的位置。他因此愿意接近我。
我有点介意他首先撇清男女关系,好像在说我毫无魅力。在他所有自以为是的判断中,唯一贴切的是“莫名其妙”这四个字。要不是这样,我怎么可能帮他做伪证,证明起火时他正与我待在一起?他在警察那里赢得信任后马上说,也许是他得罪了什么人,但他不想追究了。他挤出一丝苦笑,宽容地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不得不说艺术是相通的,他去做演员必定也有出头之日。接着他找了一支清理队伍,楼上楼下打扫干净。最后,他在烧得只剩下一副黑黢黢骨架的门厅留下一封信。信上只有三个字:全没了。这是让他女儿看的。按照他的说法,再有两个小时,他女儿乘坐的由柏林到春江的飞机就会降落。
做完这些事情,他把门敞开,倒退几步看了看。
“哎,我的‘智墒’也毁了,可惜啊。”
嘟囔一阵后,他转过身来,招呼我一起走。
直到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去哪里。但他既然那么说,就是一定有地方可去吧。我陪他走了一会儿,眼看他越来越随意,见弯就转,十字路口一律向右,若是条笔直的大道,那就一直走下去。我沉不住气了。待我正要问他,他停下来,从背包里取出一只崭新的智能手机,又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枚小小的还带着塑料封套的电话卡,安上。他一摆手说,给我。什么?报一遍你的电话号码。我念出来。他滴滴滴按着号码,拨过来,通了之后挂断。
“存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联系。”
我随便添加了一个“画”字,对应起他的号码。
“你要去哪里?”
“找我那幅画。”
是不能以普通人的逻辑看待画家这类人的。
在这方面我认同荣格的理论,艺术家是被选中的用来表达集体无意识的工具,他们的创造力来自于其背后种族、家族的记忆,极少部分才是他个人的意志。他们受到集体无意识的席卷,多数情况下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随他去吧。
怎么找,找多久……这些问题,即使我问了,他也未必能回答出来。艺术家擅长的是事后阐述。
我们就此别过。
一年后,我收到一个鞋盒大小的包裹。
当时我正在筹办那一年中唯一的一场展览,主角是一位早年轰动一时、不多会儿就黯淡下去、如今又有新作的老画家。我念在他名望尚在,对他几乎退步到青少年阶段的创作水平视而不见,称其为意义非凡的“回归”。画展的海报已经设计出来,婴儿的躯体上长着一颗老人头。我的意思是,我们自己解析自己,先行将最薄弱处进行艺术处理,那样的话,即便有人质疑画作水平,也不可能产生什么伤害了。但对老画家,我自然说的是另一套。总之这是一场可以借助他的影响力为我带来好处的展览。我忙前忙后,拼尽全力。包裹到来时,我视之为打扰,匆匆签收后就扔到了一边。一直到诸事安排妥当。我本来预留出了展前两天空闲时间,用于处理有可能未考虑到的琐事。结果,由于我的精心准备,展前整整一周竟无一事可操心。多么好的兆头。
那一周的前三天,我见了几位前段时间因为太忙而忽略的朋友。第四天,我神经质地将展览流程又顺了一遍。到了最后一天,也就是开展前一天,我一觉睡到午间,随便吃了点东西后,想起那只未拆封的包裹来。
我慢悠悠剪开包装,看到里面有一只木头匣子,仔细看是紫檀木的,有些年头了,没有锁具。我试着掰了掰,盒子产生了一道机械性的回力。嗒的一声,开了。里面垫着一层黑色海绵,最中间有个凹槽,一只体量比那种一块钱一只的打火机小一半的银色U盘躺在其间。原本我以为会是一枚瑞兽印章,或是观赏用的陶瓷艺术品,再不然就是一个翡翠挂件,佛公、福豆什么的。这是我们这一行通行的礼品样式。没想到却是一个U盘。
一年未见踪迹的画家在里面把一年的话都讲尽了。
开头他说,你现在在做的那他妈叫什么事?那家伙厚颜无耻画些小儿科的东西糊弄人,你还推波助澜,我倒要重新考虑你有没有资格做我的策展人了。
但他马上就忘记了这个立场。
他说由于一直找不到最后一幅画的原始意象——他解释说,其实是需要原始意象来找他,一种伟大的象征,突然来到他的头脑中,能够促使他拿起画笔——他便只好等待着。在这个过程中,他写下了如下的东西。他从他的奶奶写起,写得无比激动,满足感不亚于绘画所能够带给他的,以致他必须找一个人看看他写了什么。冥冥当中他认为这是一道程序,就好像人睡着了才能做梦一样。有时候,他写着写着会感到自己睡着了,笔下的那些人和事,便如同梦境,一个一个跳出虚空,有了实体。给我看,是想让这些实体产生意义。事物被创造出来就是要让人知道的。人最大的功能是看见。看见了一才能看见二,也许接下来,那个三,便是他的画。他坚信他的画将以这种方式被召唤出来。
我不太愿意去深究他到底在讲些什么,引言部分一向没那么重要。我是一个专业策展人,只对作品本身感兴趣。我认为他采取的送达形式,隆重的包装,都是作品本身。我既然已经看到了一部分作品的样貌,那就接着看吧。
我将书稿打印出来,很厚的一本,全是字,这着实让我有点头大。
我冲了一杯咖啡,坐在窗前。我试图快速找到重点。阳光很好,而书稿以一场大雨开场,我的感官出现了以假乱真的错位,阳光落在我的身上,就好像大雨打在我的身上。
时间回拨至一九四零年。
画家的父亲出生于这一年。
画家说,我必须想办法看透更远以前的事情,才有机会在今时今日从普遍的生命力中捕捉到最为深刻的东西,那是一种贯穿性的、叠加的、催人泪下的情感经验。我的冲动告诉我:
我负有表达的使命。
原书责任编辑 江汀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2年1月
本刊责任编辑 李成强 宋嵩
谢络绎
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等文学期刊,出版长篇小说《外省女子》、中短篇小说集《到歇马河那边去》等。有作品被翻译成西班牙语、尼泊尔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