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痴兼情痴的史学天才张荫麟
不同时期的张荫麟。
左起:张荫麟、贺麟、陈铨,摄于1926年。
《张荫麟说文史》书影
●蔡登山
他与钱锺书、吴晗、夏鼐并称“清华四才子”;陈寅恪评价其为“清华近年学生品学俱佳者中之第一人”;他被认为是“二十世纪中国新史学两大开山大匠”,另一位是梁启超。他是史学天才张荫麟,三十七岁即英年早逝,像一颗流星,划过历史的天际。
张荫麟这个名字对我而言宛如“神话”一般,仅以一本未完成的《中国史纲》(其实只有上半部)居然暴得如此大名。而对于现代的年轻人而言,他却是被“遗忘”的人,不仅是现在,即使早在抗战胜利之时,他就被“遗忘”了。他的好友、历史学家吴晗曾这么说:“去年我得到消息,荫麟离婚的夫人又结婚了,两个孩子也带过去抚养。浙大复原回杭州了,荫麟的孤坟在遵义的郊外,冷落于荒烟蔓草中。联大复原回平津了,荫麟生前所笃爱的藏书,仍然堆积在北平东莞会馆。这个人似乎是被遗忘了。”是的,张荫麟有如一颗流星,在历史的天际划过,倏起倏灭,以三十七岁之龄结束了短暂而耀眼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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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荫麟(1905─1942),自号素痴,广东东莞人,幼年事迹很少有资料可稽。据他的学生李埏说,他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父亲张茂如是慈父兼严师,从他开蒙受书便要他把《五经》《四书》《三传》《史汉》《通鉴》《诸子书》《古文辞》一一熟读成诵。十六七岁辞家奔赴北京进入清华学堂时,他的旧学根底已经非常扎实了。十九岁时即在《学衡》杂志发表《老子生后孔子百余年之说质疑》,此文逻辑严谨、例证审慎,编者竟误认为是出自国学教授之手。该文对梁启超考证《老子》认定其在《孟子》之后的六条证据,逐一进行批驳。梁启超读后不以为忤,反而给予揄扬。
后来梁启超在中国文化史的演讲班上,拿着一封信,向台下听众询问:“张荫麟是哪一位?”此时一位身材清瘦、容貌稚嫩的男生从座位上站起来,向老师致意。原来,梁启超上次讲《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有一些内容讲得不够清晰严密,于是张荫麟写了一封信向他请教,梁启超于是在讲台上非常认真地解答了张荫麟提问的问题。张荫麟的友人后来回忆,任公刚得到这封信的时候,欣喜不已,曾向旁人夸奖:“此天才也。”
虽然对梁启超多次提出质疑,但事实上,梁启超正是张荫麟当时最敬重的一位师长。张荫麟的个性不愿攀附,因此也一直没有去拜访梁启超。据好友贺麟的回忆,直到入学第四年,张荫麟才和他第一次去拜谒梁启超。梁先生当面称赞张“有作学者的资格”。“此后两三年中,他却从未再去谒见过梁任公。他很想请梁任公写字作纪念,也终于没有去请。所以当时许多清华同学都得着有梁任公手书的对联或条幅,而他竟未得只字……及至民国十八年,梁任公逝世,全国报章杂志纪念追悼他的文章寂然无闻。独有荫麟由美国写了一篇《近代中国学术史上之梁任公先生》寄给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发表(刊于一九二九年二月十一日)。此文恐怕至今仍是最能表彰梁任公史学的文章,也最足以表现他与梁任公在学术史上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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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荫麟在《学衡》上也发表《评近人对于中国古史之讨论》,指出顾颉刚得出的结论来自“默证”,而这种证明只适用于一定的范围。张荫麟认为,顾颉刚在论述中过度运用了“默证”,超出它适用的范围,因而得出的结论是不可靠的。这篇文章同样也给学界带来了震撼,顾颉刚对来自张荫麟的质疑感到心悦诚服,并没有再反驳,后来还将这篇文章收入了自己主编的《古史辩》第二期。
张荫麟认为:“信口疑古,天下事有易于此者耶?”如果不广求证据就擅自下结论,立下臆想的论说,这样和以前那些喜欢写翻案文章的策论家有什么不同呢?一位初出茅庐的学生,一再撰文批评前辈学者,他如此做并非想通过“酷评”来引人注目,只是他有看到错误一定要“纠正”的“洁癖”,使得他只管学术的硬规矩,管不得学界的“潜规则”,当时被他批评过的还有冯友兰、胡适、杨鸿烈、卫聚贤等人。
在清华就读期间,张荫麟就十分沉迷学术,几乎天天在图书馆埋头苦读。张荫麟的勤学也可以从他在《清华学报》所写的《撰著提要》窥见一斑。《撰著提要》是从清华图书馆的中外杂志中选取各学科较有价值之论文,由校内同学摘录精华以供阅读,从第一卷第一期到第三卷二期张荫麟共撰写了63篇,占总数的64%(而撰写次数多的作者不过写了九篇),涉猎的内容则以史学最多。对他来说,学习的道路没有尽头,张荫麟曾在《清华学报》《燕京学报》《东方杂志》《文史杂志》《国闻周刊》《大公报》上发表论文和学术短文40多篇,清华许多导师都没有突破他的成就。这也使得他的名字和钱锺书、吴晗、夏鼐排列在一起,赢得“清华四才子”的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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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张荫麟的父亲去世了,原本已家道中落的他,还要负担弟妹的生活费和学费,靠写文章挣稿费已成杯水车薪,因此他必需要找家教来贴补家用。而此时北京大学文学系教授,也是著名的藏书家伦明(1875─1944,广东东莞人,前清举人,在北大、师大、燕京、辅仁都当过教授,爱穿破旧衣服到书铺寻觅秘籍,人称“破伦”)正在为他的八女伦慧珠物色一位国文教授,后来两个东莞人“一拍即合”。有人说嗜书如命的张荫麟应该是看上了伦明家的藏书,但实际上是梁启超向伦明推荐的。在北京上斜街东莞新馆(曾为清康雍年间大将军年羹尧的故宅,清末广东陈氏家族陈伯陶购得此官宅,改建为东莞会馆,被称为东莞新馆,因为最早的东莞会馆在宣武门外的烂缦胡同),张荫麟与伦慧珠初次见面。
这位性格内敛、安静而病弱的女学生打动了张荫麟,但当张荫麟对伦慧珠表达爱意后,伦慧珠却陷入长久的犹豫与纠结中,也许在伦慧珠的心里,仰慕是一回事,恋爱是另外一回事。面对伦慧珠的冷若冰霜,张荫麟开始给伦慧珠写信,将款款情谊泻于笔端。但伦慧珠为示谦虚,总是随意地将信放到一边,几日后再看,那信仍原封未动。他为此痛苦万分。此时张荫麟的好友,燕京大学教授容庚(也是广东东莞人,192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学、燕京大学,曾主编《燕京学报》。张荫麟因投稿而与长他十一岁的金石家一见如故并引为知己)劝他赶紧放下儿女私情,努力做好学问,成就一番事业。面对好友的劝说,张荫麟终于知道自己不能再沉浸在儿女情长的痛苦中,毕竟他有自己的责任与奋斗的方向。
1929年夏,张荫麟由清华大学毕业,考取公费的美国斯坦福大学(Stanford University),先学习西洋哲学,后改习社会学,他要“从哲学冀得超放之博观与方法之自觉,从社会学冀明人事之理法。”并立志以史学为终身职业。
他全心投入到学问中,对于爱情暂时放在一边。他曾写信感谢容庚的相劝,“去国前蒙兄揭露真相,醒弟迷梦,于弟于珠都是有益。复何所悔恨?珠不知如何?若弟之苦痛,迟早终不免,愈迟则痛愈深,而振拔愈难,今若此已是万幸。近来反思静念,萦系渐除,乃知两年来之苦痛皆由太与社会隔绝,不知处世对人之道,使当初遇珠即存一临深履薄之戒,何致失望?”而造化弄人,此时一封意外的信札却漂洋过海来到张荫麟的身边,信中的那句“一别数日,甚是想念……”直接表达了伦慧珠对张荫麟的爱意。此时张荫麟曾经冻僵的心再度复苏,隔着太平洋,两人开始鸿雁传书,彼此倾诉衷肠。
为了爱情,张荫麟甚至放弃即将到手的博士学位而提前于1933年返国,对此做为知己的贺麟表示,“张荫麟生平精力所集中,心神所寄托,除了学术研究之外,就是纯真爱情,‘天真纯洁,出于至情至性,牺牲一切,在所不惜’。”张氏回国后,受聘清华大学专任讲师,在历史与哲学两系开课,并在北大兼授一门历史哲学。当时清华历史系由蒋廷黻主持,名家云集,计有雷海宗、陈寅恪、姚从吾、邵循正、吴晗、萧一山等人,张荫麟似因此未有机会开授任何专史,只担任普通历史课程。而他与伦慧珠也结束了六年的爱情长跑,1935年4月两人在北平结婚,婚后育有一儿一女,生活甜蜜而幸福。
然而好景不长,1937年,抗战军兴,张荫麟应浙江大学之聘,于天目山禅源寺讲学。伦慧珠则携一双年幼的儿女回东莞老家。后因浙大播迁,张荫麟曾到过长沙。1938年夏,他抵昆明,开始在西南联大任教。这段时光里,两人仍靠信件来往,但就在此时,一个女子忽然闯入张荫麟的生活,她便是容庚的女儿容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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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倒回到1933年年底,张荫麟刚返国寄住在北平容庚家。1934年元旦他邀请伦慧珠一同去逛厂甸,容琬也要求同行,当时热恋中的两人都把容琬当成一个不谙世事稚气未消的女孩。不久容琬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和张充和、曹美英成为北大中文系仅有的三个女孩。抗战军兴北大南迁,当容琬以西南联大学生身份出现在张荫麟的眼前时,她青春活泼,有如怒放的山茶花般灿烂,她开朗恣意,颇具男儿风采,与伦慧珠委婉内敛的性格截然相反。他们常在一块探求学术、修改文稿,默契齐备,渐渐地容琬这抹亮色燃烧了张荫麟心底岑寂已久的火焰。面对自己女儿喜欢张荫麟这事,容庚是极力反对的。他不但疏远张荫麟,并且不再在《燕京学报》上发表张荫麟的文章。他用这种方式来表明一位父亲的态度。
虽然何兆武的文章说:“战时在昆明,颇传说张荫麟先生钟情于容琬女士。曹美英(当时不是我妻——何兆武注)有一次问她,有没有这回事,容琬女士回答说:“哪有这回事!都是张荫麟犯神经。他那么大岁数了——又有老婆孩子(张先生已有一双儿女),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不过张先生这方面却为此事而倾心动魂。
”这极有可能是容琬在饱受内心压力后的话语,并不能当真。因为从贺麟的回忆文章来看,张荫麟绝非犯神经的单恋。这段感情对张荫麟是一种痛苦和煎熬,在巨大的道德压力面前,张荫麟退缩了。他给伦慧珠写信,让她带儿女来团圆,试图以此来“釜底抽薪”,彻底斩断这情丝。但是事实并非如所愿,战时的大后方,物资匮乏,生活上事必躬亲。伦慧珠本是大家闺秀不擅长做家务,也不懂理财,而忙于工作的张荫麟一看她做不好这些事,便总是指责她。夫妻经常因琐事争吵,“有时吵得很厉害,须要楼上的冯芝生(冯友兰)太太出来调解。”此时张荫麟愈发地怀念与容琬曾经共话文学的时光。终于,他们四年的婚姻划上了休止符,1939年两人离婚了。
离婚后的张荫麟再次找到容琬,他原本以为容琬会接受他的爱情,没想到容琬却告诉他自己已有未婚夫。原来张荫麟在选择回归家庭后,容琬也及时地止住了自己的感情,选择了奔赴北平和表兄在一起。妻子、爱人,转瞬间已形同陌路,张荫麟的心情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尤其人言可畏,他只得离开西南联大,转赴遵义,任教于浙江大学。贵州的遵义崇山峻岭,虽可阻隔敌人的战火,但穷乡僻壤却让疾病与死亡距离如此之近。张荫麟早年便患了慢性肾炎,在郁闷的心情下,他的身体每况日下。在生命的倒数时刻,他愈发想念妻子伦慧珠,他给她写了很多信,但却从未寄出,而是独自焚毁。1942年,张荫麟在病痛熬煎中离世,临终前,他一遍又一遍地吟诵《庄子》的《秋水》,却终究未能对伦慧珠道出悔恨。
据最后在身旁照顾张荫麟的管佩韦说,在张荫麟去世后,他们马上拍电报给东莞的伦慧珠老师。伦老师来信说:“如果及早告知,即使相隔千里,我也看在曾经相爱过些时的夫妻份上,一定会亲自到遵义来陪伴、看护张先生,现在懊悔也已经来不及了。”管佩韦又说在张荫麟遗留的皮箱里,发现一份协议离婚书,用一张红线条的八行信笺写的,双方亲笔签名。×年×月×日。又有一张黑白双人合照,是他们的一双儿女,各约八岁左右,面目非常清秀,很讨人喜爱。伦慧珠在悼文中如此写道:“无论如何,在他的生前,我曾经爱过他,恨过他。爱虽一度消灭,但因他的一死,恨也随之而逝。到现在我依然爱他……我们把有限和宝贵的韶光辜负了。他憎恨着我,我仇视着他,以为还有个无限的未来给我们闹气呢,结果彼此抱憾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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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荫麟是近百年来罕见的史学奇才,也是中国“新史学”发展史上一颗耀目的明星。香港中文大学许冠三教授说:“二十世纪中国新史学的开山大匠是两个广东人,一为新会梁启超,一为东莞张荫麟。”吴宓也认为张荫麟是“梁任公第二”。张荫麟的治史范围广及上古史、宋史、近代史、科技史、学术思想史、史学方法论。而《中国史纲》的出版具体表达了他对撰写通史的理念,特别是自序长达五千六百余言,提出了笔削(“删定”之意,编者注)的五大标准:新异性、实效性、文化价值、训诲功用,以及现状渊源的标准,也说明史家贯穿复杂史实的四大范畴:因果、定向发展、演化发展与矛盾发展的范畴。另外,《论史实之选择与综合》更是他从事历史编纂工作时的经验总结,后人认为这是“他晚年最精湛的理论著作,也是精研史学原理一生的心血结晶。”
张荫麟去世,陈寅恪写下《挽张荫麟二首》,其一为:“世变早知原尔尔,国危安用较区区。闻君绝笔犹关此,怀古伤今并一吁。”当年张荫麟留学返国途中,陈寅恪就曾致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向其推荐。他说:“张君为清华近年学生品学俱佳者中之第一人,弟尝谓庚子赔款之成绩,或即在此一人之身也。”
这“一人”便是张荫麟。他曾形容张荫麟“流辈论才未或先,著书何止牍三千”。而作为同窗好友的钱锺书亦深感悲痛,他感言:“失声惊子死,天翻大地覆”,可见钱锺书的惋惜之情,沉痛而深重。“国学大师”钱穆甚至认为张荫麟是发展中国史学的后继之人。但这位自称“素痴”的“书痴”与“情痴”的天才却赍志而殁,真是“才如江海命如丝”,令人不胜唏嘘!他留下百万余言的单篇史学论文,我最近精选其中的十五万字编成《张荫麟说文史》一书出版,也让世人不再遗忘这位短命的史学天才!